晨起推窗,见远山如黛,忽忆起苍岩山的轮廓。那日驱车百里,但见太行余脉在此处陡然收势,将万千气象凝作一座苍岩,仿佛天地挥毫时,墨汁在宣纸上洇出的最后一笔浓重。
山道是石砌的,石阶是石凿的,连山涧里的游鱼也似被石魂浸透,鳞片泛着青灰的光。行至"天王殿"遗址,断壁残垣间斜倚着半截石碑,苔痕斑驳处仍可辨"大明嘉靖"字样。抚过那些被风雨啃噬的凹痕,忽觉指尖触到了时光的齿痕——五百年前某个春日,或许也有位香客在此驻足,衣袂被山风掀起,露出里面补缀的粗布。
转角处有"仙人床",整块巨石被磨得光滑如镜。传说吕洞宾曾在此小憩,石面上至今留着隐约的枕痕。我躺上去试了试,岩温尚存,似有前人余温未散。仰面望天,但见松枝交错成网,漏下细碎的光斑,恰似仙人撒落的棋子。
桥是苍岩的命脉。横跨两峰的"桥楼殿"凌空欲飞,朱漆廊柱托起青瓦重檐,恍若仙人遗落的玉带钩。我数着石阶向上,忽见桥畔古柏虬枝盘曲,树皮皲裂如老僧面壁,枝头却绽着新绿。树根处有块残碑,依稀可辨"隋开皇"字样——原来这树这桥,竟是同岁的老者。站在桥中央,脚下是三百丈深渊。云雾在膝间流淌,恍惚间竟似踏着祥云行走。忽闻环佩叮咚,原是山风穿过檐角的铜铃,奏响一曲《霓裳》。桥下传来樵夫的号子,与松涛应和,竟分不清是人在唱山,还是山在应人。
山无水则枯。苍岩的水是藏在石缝里的精灵。行至"公主祠"后山,忽闻水声淙淑。拨开藤蔓,见一脉清泉自石罅渗出,在凹处聚成铜钱大的水洼。倒影里,蓝天被裁成菱形,白云碎作柳絮,几尾赤鳞鱼在琉璃般的水中游弋,倏忽间又隐入石缝。最妙是"灵官洞"前的瀑布。虽无"飞流直下三千尺"的气势,却自有一番婉转。水帘从崖顶垂下,在半空被山风撕成碎玉,纷纷扬扬洒在青石上。阳光穿过水雾,在地面织出七彩的锦缎。有老妪在潭边浣衣,棒槌起落间,水花溅上她的蓝布围裙,像撒了把碎钻。
山中的树都是有故事的。"龙松"的枝干盘曲如龙,树皮上还留着当年香客系的红绸;"奶母树"的枝桠低垂,树汁凝结成乳白色的颗粒,据说能治小儿夜啼;最奇是"阴阳树",一株柏树半枯半荣,枯处如铁,荣处似翠,仿佛天地在此演示生死轮回。
在"万仙堂"前遇见守林人老张。他指着院中一株老槐说:"这树比庙还老,隋朝时就在这儿了。"我仰头望,树冠遮天蔽日,枝桠间漏下的光斑在地上舞动,像无数只金色的蝴蝶。老张从兜里摸出个布包,抖出几粒柏子:"尝尝,苦中带甜,是山的味道。"
暮色四合时,山道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。那是守林人的小屋,是归家的樵夫,是晚课的僧侣。我倚在"福庆寺"的残碑旁,看最后一缕夕阳为桥楼殿镀上金边。忽有山风拂过面颊,带着松脂与野菊的芬芳,恍惚间竟似南阳公主的广袖掠过——千年前那位逃婚的公主,是否也常在这月夜独坐,听山风诉说尘世的沧桑?下山时,星子已缀满天幕。回首望去,苍岩山隐在夜色中,只余桥楼殿的轮廓剪影般贴在天际。山道上的石灯笼次第亮起,像一串坠落的星辰,引着迷途的旅人。我忽然明白,为何历代文人总爱在此题壁留诗——这山这水,本就是天地写就的绝妙篇章,我们不过是在页脚添些注脚罢了。
今夜,我的枕畔将落满苍岩山的月光。那些石壁的褶皱、桥影的翩跹、古树的年轮,会随着北国的风潜入梦来,在记忆的宣纸上洇出永不褪色的水墨。